庄周辞了妻子,一路上风尘仆仆,紫袍都染成了灰色,每遇到岔路,都要停下来想上半天,走来走去,竟也不知所走之路是否确当。心下思索,若我所料不差的话,他应该就住在濠梁附近,可是这个濠梁现在又在哪呢?抬头望见前面一所中学,此时正是学子们回家吃饭的时间,他们穿着蓝白色校服,三三两两,异性之间相互逗笑打趣。庄周截住一个落单的男生,问道:“同学,你知道濠梁在哪个方向吗?”
那学生瞟了他一眼,竟有人问壕梁在哪,本想一声不吭走掉,但这么做确实不太礼貌,也说不定对方是个老师什么的来拷问自己。只好答道:“先秦—战国,楚国境内!”
他是刚学过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”的,故有所知。庄周对他的学识赞赏了一番,竟然知道濠梁在楚国境内。
“我是说,现在它在哪个方向?”
“这可超出我的学习范围了。”那学生取出手机来,说道:“我问问度娘,你先稍等片刻。”
他摆弄了一会儿手机,说道:“安徽省凤阳县境内。就是那里了,度娘是不会有错的。好了,我得赶紧回家吃饭了,下午还得上课呢。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度娘不会有错?我问的是哪个方向,答什么安徽省凤阳县。没辙,姑且相信度娘的话,先找安徽省!
功夫不负有心人,凭着一颗坚韧不拔的心,庄周竟然从河南省走到了安徽省。穿过迷宫似的城镇郊区,落脚在一个僻静的小巷。前面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,车标上画了一匹黑色的马。难不成之前的马变成了现在这玩意儿,或者说这是马的坟墓,立了这么小的一块墓碑?路上没少遇到这东西,甚至比人都多,马倒是一个都没有。一路上没留心观察过这东西,趁现在瞧瞧是啥玩意儿吧。
敲一敲,铮铮作向。也没啥稀奇之处,就是一大块铁疙瘩而已,就因为这铁疙瘩比人跑得快人人都喜爱它?太阳比夸父跑得还快呢却没人对太阳感兴趣!车中的女子落下车窗,向庄周吼道:“你敲我的车做什么?”
庄周忙赔笑道:“乡下人,没见过,长长见识。”
车主见他虽是这身打扮,然英姿伟岸,气度不凡,一双神秘的眼睛搅地自己心神不宁。态度也缓和了下来:“你是来演戏的吧。”
庄周看她——脖子上套着一个古时拴狗似的金链子,浑身散发出一股腐败花草的气息。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形铁块,好像是叫手机的东西。
“不,我是来找我的朋友。”
“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,说不定我认识他。”
“惠施。”
惠施?车主大吃一惊。他可是魏国国相(我说魏王,相国什么的只是一个权力和等级的代称),相当于三个省的最高领导人。又兼*治家,辩证法家,哲学家……学识渊深,无所不窥。我寻了他这么久都没见着一面,这人居然说惠施是他朋友。想必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。但车主仍然把地址告诉了这个狂妄的家伙。
“你朝西南方向走,差不多二十多公里,那幢占地大概10万平方米的豪华别墅就是了。”
“谢谢。”庄周鞠了一躬就此别过。
摸索了半天,庄周才找到那所别墅的大门,奇怪的是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,难不成惠施最近也喜欢幽僻的住所?这幢别墅与天地山水协调自然,居然毫无违和感,不像路上遇到的那么多玻璃大楼,突兀嶙峋,七折八扣,刚愎决绝毫不把自然当回事。惠弟这艺术审美力又进了一层啊。
铁栅门紧闭,按说这门口该搭配个门卫啥的。等着也不是办法,敲门又无人应答。庄周从地上捡了一片树叶,默施法术,将树叶抛到了别墅花园之中。
花园四周梧桐环绕,而洒在花朵上的阳光恰到好处,花朵们既不觉得炎热也不会营养不良。花团锦簇,姹紫嫣红中两女孩儿慵懒地倚靠在藤椅上,从远处看,竟分不出人的面孔和花的容貌来。她们是惠施的两个女儿,大的十四五岁,名叫惠心,身穿黑色珠链条网纱长裙,手中捧着王尔德的《道林格雷的画像》津津有味地读着;小的六七岁左右,名叫惠意,穿一件白色尼龙提花娃娃裙,正剥橙子,逗蝴蝶和蜜蜂玩耍呢。
忽然,一只巴掌大小的七彩蝴蝶飞入惠意的视野,她急忙扔了橙子,跑去捉那蝴蝶。
惠心见自己妹妹跑开了,叫道:“惠意,你要跑哪去?”
“姐姐,你也来看看,这有一只世界上最美的蝴蝶。”惠意作手势招呼姐姐。
那只蝴蝶灵巧地躲过小女孩儿的手掌,朝反方向飞去,惠心看到了那只蝴蝶,神色动了一下:“妹妹,别追它了,有客人要来了。”
蝴蝶跟随她们来到了大门口,惠心看到立在门口的庄周,神情倨傲:“你是庄周吧。”
“正是。不过,你怎么知道我是庄周?”庄周颇感惊讶。
惠心打开大门,引他到花园坐下。惠施与庄周的旷古情谊,天下谁人不知?这些年来,不知有多少人冒充庄周来寻我父亲了,好在都被我一一打发了去。这人既然能变出蝴蝶来,想必有些智识。
惠心打定主意,说道:“我读过《庄子》一书,有些问题不太明白,既然你是作者本人,想必能解答我的困惑。”
庄周微笑道:“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。”
“道在言语之中吗?”
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而你庄周却洋洋洒洒写了三十多篇,不论你那文辞何等恣肆、諔诡;不论你那写作手法何等高超、奇绝,卮言、重言抑或寓言——统统落入言筌之中。
“在。”庄周简单答道。
这个回答可是超出了她的预期,但为保持淑女风范,惠心没有揭穿他。她傲慢地说:“既然文字之中都能有道的存在,那我们身边就更有道喽,你指出它来让我看看。”
“你在哪里道就在哪里。”
“我就在这里。”惠心指向自己的心口。
“不。那是你的衣服,或者说你指的是你的心。”
“思维,我的思维便是我的存在。”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。
庄周摘下一瓣拈在指尖,继而说道:“凡是你所指出的,皆是不过是你的谓词,然而,你又必须通过这些谓词来描述你。同样,道也是如此。”
这一番辩词,竟使惠心语塞,但她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,可一时间又找不出毛病来。然而她可不会这么轻易认输。
“伯父辞趣华深,惠心深为叹服,可我还有一个别的问题请教。”
庄周示意她说下去。
“有一个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,请问他给不给自己理发呢?”你那齐物思想大概是说万物为一,可这个问题你怎么回答都会矛盾,我就不信你还有什么手段可使。
“你这问题就像你只和不和自己辩论的人辩论,你会不会和自己辩论一样可笑。”
“辩论至少要两人,但一个人可以给自己理发!”惠心对他的诡辩很不满意。
“一个人给自己理发,一个人加自己,这不就是两个人嘛,一个人硬要分成两个,岂能不矛盾!”
惠心虽然心中不服,表面上却转换了态度,恭敬地说道:“伯父,里面请。”
惠意也扯着庄周的长袍说:“是啊,伯父,进去喝杯茶吧。”
庄周忽然看到一棵开了许多种不同颜色的花,问惠意道:“这棵花叫什么名字呀?”
小女孩儿天真地说:“外国的,名字是鸟爪文,我可不懂禽语。”
“你父母不在家吗?”庄周已经猜到了她们是惠施的女儿。
“我妈妈每天忙着舞会、聚餐、音乐会什么的,从来不回家;我爸爸忙的可是国家大事,更没时间回家。”
进了客厅,庄周看了屋内布置,感慨道:“这比当年梁惠王的宫殿都奢华啊。”
惠心取了茶具,亲自奉茶。庄周笑道:“还是取酒来吧。”
惠心命令男仆:“把这茶桌、茶具都给扔了,取酒来,拿那瓶啸鹰赤霞珠红葡萄酒。”
庄周看到这檀木茶座上居然有片绿油油的叶子:“难不成这茶桌还是活的?”
“是啊,这茶桌可活的,这可是我父亲请高手匠人打造的,不破坏植物内部组织的情况下制成的桌子。”惠意解释说。
“这么好的东西丢了岂不可惜。”
“伯父你这就世俗了,回归自然不是它们更好的结局吗?”惠意俨然一副哲学家的模样。
惠心陪庄周喝了几杯酒,已略有醉意:“伯父,我父亲可是对你朝思暮想,可这么多年来一直找不到你的踪迹……噢,我去打电话把父亲喊来。”
听说庄周来了,惠施忙向魏王请了假。魏王欣然允诺:“寡人也多年没见他了,一定要把他带到寡人面前!”
老友相见,言谈甚欢。几日后,惠施在魏王面前推荐庄周做了吏部尚书,魏王又赐给庄周一幢别墅,车辆、美女若干。
从此,庄周览阅繁华,享乐人生。借权利以逍遥比起大鹏借风以逍遥来本质上差不了多少,要说起“无待”来,早忘了家中的妻子还在等待他。
每当庄周有空闲时间,都被惠心拉去探讨哲学,而惠意——总要给他讲述永远也讲不完是神奇故事。惠施呢?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去应酬那永远也应酬不完的应酬了。
这天,庄周批判了古今中外所有哲学流派,包括他自己的学说,他有些累了。惠意在他旁边拿着手机刷抖音玩。
“这上面都是些什么啊?”庄周问道。
“他们大都是些逗人取笑的小丑,演技甚至连猴子都不如。”小姑娘可通晓人情世故了。
“那猴子的演技是什么样的?”
“猴子,嗯—要想孙悟空那样才是真猴子。”
猴子都要像孙悟空那样,天地间岂还有人的位置。这小姑娘身上还真有些惠施的影子。
突然,惠意刷到了一个唱歌的女子。庄周忙拿过手机,仔细地观察她,越看越觉得那人像自己妻子。听她唱的是:
……
看我看一眼吧
莫让红尘守空枕
青春无悔不死
永远的爱人
……
那声音凄婉、悲怆、哀怨……庄周的心猛地一阵剧痛,怔怔地说道:“她是谁……”
“我们隔着这么厚的玻璃屏幕,我哪里知道她是谁。”
惠心还沉浸在庄周的涛涛宏辩之中,听到他们说话,笑道:“伯父可是看上这女子了,放心好了,到不了晚上她就会出现在你的卧室……”
她抬头看见庄周的脸色,吓得忙住了口。
“她在唱些什么?”庄周已经神智不清了。
“我看看。”惠心拿过手机。“这歌曲好像是叫《追梦人》的。”
庄*速起身,喊道:“回家!”
伤于外者必反于内,看样子那女子的心刻满了伤痕。
“回家?这,这……”惠心嘀咕道:“再怎么也得跟魏王打声招呼或者和我父亲商量一下……”
她通知了父亲,说伯父很不正常。惠施在百忙之中抽出了身,赶回家中见了庄周,果然是精神惚恍,什么也没有听明白,也不知道庄周说的家究竟在哪。惠心凭着天才般的智商和魔法般的科技,也费了好大一会儿才找到庄周的老宅,于是立即搭乘私人飞机向目的地进发。
刚下飞机,庄周就冲进室内。他看到他的妻子,躺在床上奄奄一息,颜色憔悴,心口鲜血淋漓,她的心可是真的受伤啦。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,他用手抚着她心口的位置,耗费巨大的内力为她医治。
“曦曦,发生了什么?这究竟是怎么回事……”他捧着她的手哭泣道。
庄周在路上,沿途欣赏风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