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第二天，桑果果依旧没来上学。
孙冰想去桑果果家看看，随即意识到，他根本不知道她家在哪里。他们相聚的地方要么在学校，要么在其他地方。孙冰认真思索，印象中桑果果从未邀请过班上的同学到家里做客。
没办法，孙冰只能拜托郑胖子给桑果果打手机。郑胖子苦着一张脸说：“我打过，她说自己情绪很差，不想见人。还说希望我不要再掺和到这件事了。”
孙冰知道郑胖子会听从桑果果的吩咐，看来只能枯等了。他有桑果果的手机号，但没有给桑果果打电话，有些话还是想当面讲，毕竟桑果果的书包还在教室，她总得回来取吧。
又过了三天，依旧没有桑果果的消息。教室表面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，大家说说笑笑，似乎桑果果是一个幽灵，从未在班上出现过。但孙冰知道，和桑果果要好的几个女生每天依旧互相打听着消息。孙冰自己也忧心忡忡地等待着。
隔天一大早，孙冰来到班上。他比平时早到将近半个小时，一方面他最近睡不好，另一方面如果桑果果回学校，他想 时间见到她。走进教室，里面空荡荡的。只有桑果果的座位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。孙冰立刻认出来，那个男人是幸福时光咖啡店的老板张叔叔。他正收拾着桑果果座位上的物品，被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包围着，都是桑果果要好的同学。
孙冰惊讶地盯着张叔叔，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。
张叔叔看到孙冰，亲切地打个招呼。
孙冰问：“张叔，桑果果不来学校了吗？”
张叔叔露出无奈的笑容，对身边的同学说：“不好意思，我要走了。孙冰，能送送我吗？”
孙冰答应一声。张叔叔拎起桑果果的书包，斜挎在肩上，带着孙冰一起朝校门口走去。
一路上他们边走边谈。
“果果这次惹了个大麻烦啊，”张叔叔感慨道：“事情我都听那位侯老师说了，她这次顶撞老师，被勒令停学，在家反省。”
孙冰心里咯噔一跳，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。
“那位侯老师冲我面前拍桌子瞪眼的，一定要桑果果低头认错。当时你们校长的意思，让果果向侯老师道个歉就行了，毕竟果果的成绩在那里摆着，学校还是很重视人才的。”
孙冰心里升起一份希望，如果事情能这样解决也不错，然后意识到，如果这么容易解决，那桑果果早回来了。
“但果果脾气倔，硬是不肯低头。她坚持要求侯老师先道歉。”
孙冰大急：“老师怎么可能向学生道歉！”刚开始桑果果让老侯道歉的行为，孙冰理解成她心怀愧疚，可是现在依旧如此坚持，就显得不可理喻了。
孙冰焦急地组织语言，希望张叔叔能劝一劝桑果果。
张叔叔忽然认真地看着孙冰，说：“老师为什么不能向学生道歉呢？老师也是人，是人就会犯错。他用侮辱性的字眼责骂班上的学生，难道是正确的行为？”
孙冰被问住了，忽然灵光一闪，说：“您说的对，可是桑果果不道歉，她就回不了学校啊。您不能劝劝她么？”
张叔叔笑了：“你的意思是让桑果果妥协吧。孙冰，张叔叔长这么大，遇到过太多需要妥协的情况。对此我深有体会，一时的妥协，只能解决眼下的处境，从长远来看，终究受制于人。妥协的次数多了，自己也就失去了自由，就如那笼中之鸟，再也飞不掉了。”
孙冰不太明白张叔叔话里的意思，但张叔叔这番话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心弦，驱使他继续听下去。
“倒头来，人还是需要具备一种理想。有理想的人会遇到很多挫折。反过来，有理想的人也因为这些挫折百炼成钢，最终成为生活的强者。他们会遭受最多的非议和磨难，但也会收获最多的快乐和自由。孙冰，我说的，你明白了吗？”
孙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他至少听出张叔叔是支持桑果果的，让他劝说桑果果看来是不可能的。
这时，孙冰冒出一个想法：“她家里人呢？”
张叔叔摇摇头说：“果果的奶奶去年去世了。她父母眼下都在国外工作，近期很难回来。这不，他们两口子还拜托我来收拾他们宝贝女儿的东西呢。顺带一提，他们的观念比我还开放，他们也支持桑果果的想法，还对国内的家长式授课感到失望。如果桑果果退学，他们还有可能让她出国留学呢。”
孙冰好似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，整个人都木了。
张叔叔看出孙冰的失*落魄，说：“这只是我的猜测。别往心里去。”
这时，他们走到校门口，张叔叔说：“就送到这里吧。”
孙冰心里难受，心不在焉地点点头。
张叔叔拍拍孙冰的肩膀：“果果能有你们做朋友真好。相信我，每次她和你们在一起，会比平时快乐许多。”说完这些话，他转身走出校门。
整个上午，孙冰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，只是单纯地依照习惯听讲，放学回家，再回学校，甚至忘了吃午饭，他的心思已经被桑果果退学这件事填满，无暇再顾及其他。
下午 节课结束，他依旧*不守舍，突然感觉有人戳了戳自己的胳膊，转头看，见同桌林小梅冲他努努嘴，示意自己随她出去。
孙冰很纳闷，林小梅明显找他有事。在他印象里，林小梅是一个文弱到有些羞怯的女生，两人做同桌的时候都没有说过多少话，她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呢？
他们来到操场。林小梅直截了当地对孙冰说：“赵佳宜告诉我，桑果果要退学了。”
孙冰明白，赵佳宜是数学课代表，她一定从老侯那里知道了确切消息。
孙冰沮丧地说：“我知道，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。”
“那不一定！”林小梅直视孙冰，“那天我听到了，那句话是你说的，郑则航是无辜的。想帮助桑果果，只有你去向老师承认错误！”
仿佛一道光照到孙冰身上，让他瞬间明悟。对啊，学校和桑果果争执的源头在郑胖子身上，如果能证明郑胖子是无辜的，桑果果的行为自然没问题，也就不用退学了。也就是说，他只要向学校坦白，对老侯不尊重的是他孙冰，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。至于他将会受到什么处罚，他完全不在乎，只要桑果果能免予退学。
孙冰打定主意，转身就向教师办公室跑，不忘回头冲林小梅挥手：“谢谢你，还有赵佳宜！”
他快速整理一番要对老侯说的话，越想越兴奋。他觉得自己太傻了，为什么没早点想出这个主意。郑胖子这几天*不守舍的，没看出其中的关键所在，还是林小梅旁观者清，一语点醒了他。还有数学课代表，他及时向林小梅传递消息，是不是也不想桑果果退学呢？
孙冰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，来到教师办公室。他喊了一声报告进去，看到老侯、老宋和吴老师都在，正和其他几个老师聚在一起聊天呢，听到孙冰的声音，都转头看过来。
被这么多老师注视，孙冰骤然紧张起来，想立刻走掉，或者换个时间再来，至少不要同时面对这么多人，可转念一想，桑果果退学的事已经刻不容缓，自己已是箭在弦上，不得不发，咬咬牙，坚定地走到侯老师面前。
“孙冰？你来做什么？”
“侯老师，我要报告一件事情。”
侯老师扶了扶眼镜，上上下下打量一下孙冰：“你说。”
孙冰被看得心里发毛，不过眼下顾不上这些了。
一旁的吴老师柔声说：“孙冰，不要紧张，有什么话对老师说就是了。”
孙冰感激地看吴老师一眼，鼓起勇气对侯老师说：“其实那天课堂上顶撞您的不是郑则航，是我。”
侯老师瞪大眼睛，其他老师面面相觑。
“这件事情过错在我，要惩罚就惩罚我吧，我愿意写检查，十份、一百份都行。郑则航是替我背的黑锅，桑果果也只是为了帮助朋友，整件事完全是一个误会。请你们撤销桑果果的退学处分，好吗？”
孙冰期待得看着老侯。他相信自己已经将这件事情说得很明白，因为他看到老师们露出明悟的表情，那么接下来的事很简单了，学校澄清误会，撤销处罚。
这时上课铃响了，老师们互相使个眼色，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拿起教案，陆陆续续出去。办公室只剩下侯老师和孙冰。
侯老师面沉似水，斜眼盯着地板。孙冰焦虑地等着老侯发话。然后，他看到一个十份诡异的画面：侯老师笑了。
是的，原本不苟言笑的侯老师极力挤出一个笑容，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，一开口说话，语气也透着温柔：“孙冰，你能勇于承认错误，这很好，这次老师就不批评你了，下不为例。”
“那桑果果退学的事呢？”
“这个，学校已经做出决定，不能更改。”
孙冰急了：“怎么能这样，我找校长说去！”
侯老师断喝一声：“别胡闹！”他的表情狰狞，似乎要吃人，吓了孙冰一大跳。
侯老师意识到自己失态，立刻换上那副亲切的笑容：“孙冰，老师是为你好。你的事情我不追究了，捅到校长那里呢？他们让桑果果退学了，你至少得背个处分吧。人家桑果果学习优异，哪里去不得？你和人家一样吗？明年一过，你就要升高中了，这个时候弄一个处分，你能承受吗？”
说着，侯老师拍了拍孙冰的肩膀。孙冰觉得这只手和张叔叔的一样沉重。
“替你自己的前程考虑一下吧，不要这么冲动，也替你父亲考虑一下，他一个人照顾你，不容易的。”
孙冰在家吃完晚饭，告诉父亲他想出去散散步。孙绍国看出儿子心情不佳，便没说什么，只让他早点回来写作业。
小区里有一株大树，树下有一张石凳。孙冰坐在石凳上，失神地盯着自己的鞋。鞋面辙印纵横，就像老侯那张粗糙的脸。下午老侯的那番话，让他退缩了。他默不作声地退出办公室，回到教室，林小梅和郑胖子都悄悄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。他只是摇摇头。下课后，大家追问他详情，他也只简单说一句“老师没同意”。再问，他多一个字也不肯透露。
孙冰已经将这件事想得明白。老侯警告自己不要闹到校长那里，是因为他不敢承担让两位学生蒙受不白之冤的责任，其中一位甚至学业相当 。孙冰没告诉别人真相，因为他不想让大家知道他是一个懦夫。
他是吗？当然是。他决定保持沉默的那一刻起就是了。内心深处，另一个声音激烈抗辩：就像老侯说的，桑果果即使退学了，还有海阔天空，他孙冰背负了一个处分，对他的未来可能是致命的。他不想看到父亲愁云满布的脸。
“认清现实吧！”心底的声音正蛊惑他，“你只是一个初中生，一个无名小卒，不是什么天才，没有人重视你，也没有人会倾听你的话。按照大人们的吩咐做就对了。”
孙冰感觉到体内的某一部分正在逐渐消失，一种撕裂的痛苦纠缠着他的心智。
“孙冰？”
孙冰霍然抬头，竟看到桑果果站在自己面前。他站起来，看到对方一步步走进，看到那张熟悉的笑脸，一瞬间有一种做梦的感觉。
桑果果笑说：“真是你啊，坐这里干嘛？”
孙冰仔细打量她，她的笑容依然亲切真诚，似乎退学的处分完全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。
“你是来找我的？”话一出口，孙冰就觉得自己傻乎乎的。
桑果果淡淡地说：“是啊，今天晚上，我去找过好几个同学了，你这里是 一家。”
孙冰一阵揪心，明白她是向大家道别的。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，但话到嘴边，只是轻轻的“嗯”了一声。
桑果果卸下书包，打开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小包裹递给孙冰。
孙冰接过，发现包裹用鲜艳的彩纸塑封着，还扎了一条蓝色的蝴蝶结。
“这是送你的礼物。”
孙冰记起来桑果果要送他礼物的事。他希望自己能说一些感激的话， 能再开一个玩笑，让大家哈哈一乐，这样的话，离别的场面不会太难受，但是他没有，简单地说了一声：“谢谢。”
两人出现短暂的沉默，后来还是桑果果先开口：“我父母已经为我订好出国的机票，张叔叔接我去机场，今晚的飞机。”
“嗯。”
“那，再会啦。”
“再见。”
孙冰眼睁睁看着桑果果的背影走出小区，消失在视野中。他本想叫住她，对她说“自己已经尽力了”“很感谢她为自己做的一切”“希望以后经常联系”等等之类的话。他有太多的话语和情感需要倾诉，一晚上根本不够。
但是，唉，既然不够，那就算了吧。今晚能相见，已经是一场惊喜了。何必奢求太多。
孙冰回家，和客厅看书的父亲打个招呼，进到自己的房间，拆开包装纸，里面是一本塑封的书，就是那本他在新华书店见过的《刀锋》。
里面还有一张明信片，孙冰拿起来读道：“孙冰：你好。我一直想送你一件礼物，原本打算送你一套漫画，问过郑则航，他说市面上的漫画你差不多看遍了，想来想去，还是送你这本《刀锋》吧。咱们 次聊天你提到过这本书，还记得吗？这本书挺厚的，但很有趣，希望你耐下心来慢慢读，一定会有收获，我的直觉一向很准。我还知道，你表面上孤僻内向，实则内心世界丰富多彩。你像一道阳光，始终温暖着身边的人。作为你的朋友，我真的很荣幸，并且十分珍惜这段相处的时光。随信附上国外的地址，如果你看完这本书，能寄一份读后感给我吗？估计得等到几年后吧，哈哈，那时候，你肯定变成一个阳光大男孩了。”
孙冰的视野模糊在“你的朋友，桑果果”这几个字上。他要失去桑果果了。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。
不，他不想这样。他决定明天就去找学校，请他们撤销桑果果的退学决定！
在此之前，他要给桑果果打个电话，要将心里话全都告诉她！
孙冰飞奔进父亲的卧室，按下桑果果的手机号，几声“嘟—嘟”后，电话接通了。
“喂？”
是桑果果甜美的声音，孙冰哽咽了，不知从何说起，先流下两行热泪。
（全文完）
